第十三章 被縛的江離

　　羋壓醒來，發現身體裏的寒氣已經被體內的三昧真火驅散得幹幹凈凈。但另有壹股不知如何形容的力量鎖住了自己的手腳、四肢和咽喉，無法動彈，也無法召喚精火。
　　他睜開雙眼，發現自己好像在壹個小山洞裏，眼前壹個木偶般的女孩，正是凍住自己的那個家夥！他心頭火起，罵了她壹句，突然那女孩身子晃了晃，竟然軟倒。羋壓是個家教良好的貴族公子，自然而然要去扶起她，手伸出去才知道自己能動，但扶住那女孩子卻覺得十分吃力，看來身上被人做了手腳。
　　女孩子的身體忽冷忽熱，羋壓知道她多半是受了自己重黎之火的傷。原來這女孩子在凍住羋壓的同時，也被火龍侵入經脈，連她的主人壹時也沒法替她化解。此時羋壓手無縛雞之力，但她也好不到哪裏去。她扶著羋壓站穩，說道：“為什麽要扶我？”聲音和她的臉壹樣平板麻木，就像在背書。
　　羋壓放開了她，哼了壹聲道：“要不是看妳是個女人，誰理妳！”這時候近距離看她，發現她只怕比自己還要小壹兩歲，身體瘦弱，實在還算不上是個“女人”。壹張臉十分精美，但卻精美得像壹個臉譜，沒有壹點生機。不知怎地，羋壓突然很可憐這個女孩子，聲音不覺也溫柔了兩分：“妳叫什麽名字？為什麽要幫仇皇那壞蛋做事呢？”
　　“壞蛋？妳說主人是壞蛋？壞蛋是什麽？”
　　羋壓壹怔，道：“壞蛋就是……就是很壞的人！”
　　“很壞的人？我不懂。”
　　看著她壹臉茫然的樣子，羋壓臉上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來：“我懂了！我知道了！妳是被那個仇皇搶來控制住的！是不是！哼！”
　　和這女孩子說了兩句話，他仿佛覺得對方沒那麽壞了，覺得對方是受到了仇皇的欺騙或威脅，胸中壹股豪情湧起，想要把她拯救出來：“妳放心！不破哥哥他們很快就打進來了，到時我們會連妳也救出去，脫離那個仇皇的魔掌！”
　　“不知妳在說什麽。”女孩子轉身壹步步走出去。羋壓叫道：“妳別走啊。”要去追她，走不上兩步才發現左腳被什麽東西纏住，低頭壹看不由壹陣惡心：原來纏住自己的是壹條繩子形狀的血肉！
　　“這‘肉靈縛’的另壹端直接系在主人的身體上，妳不可能跑得掉的，死心吧。”說著她走出了洞口。
　　“唉，這女孩子……她好像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為什麽，對這個害自己失陷的女孩子，羋壓突然不痛恨了，反而覺得她很可憐。
　　也不知過了多久，羋壓的肚子開始咕咕叫。沒壹會，那個女孩子捧了壹盤食物進來，放在羋壓面前：“吃東西了。”
　　“妳真好，”羋壓對這個女孩子的印象又好了兩分，“妳怎麽知道我餓了？”
　　女孩指著纏住羋壓雙腳的肉條說：“這是主人的壹部分，妳身上有什麽感覺，主人都能知道。”
　　羋壓大吃壹驚：“妳說什麽？”
　　“別說廢話，快點吃。”
　　羋壓吃力地拿起筷子，卻又放下：“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快點吃。”
　　羋壓擡頭道：“妳為什麽壹定要讓我吃？”
　　女孩道：“因為主人吩咐我拿東西讓妳吃啊。”
　　羋壓道：“難道妳主人說什麽妳就做什麽嗎？也不懂得變通。”
　　“我們當然要聽主人的話。不然要聽誰的話？”
　　羋壓道：“難道妳自己就沒有主張的嗎？”
　　“主張？”女孩壹臉茫然，似乎想了想，終於搖頭道，“不知道啊。主人又沒有給我。”
　　羋壓叫道：“主張怎麽可以是別人給的！別人給的還是主張嗎？”
　　“可我的壹切都是主人給我的啊。”
　　“壹切？”羋壓冷笑道，“難道妳還是他生出來的不成？”
　　“生？”女孩說，“不是啊，我們是主人造出來的。”
　　羋壓驚道：“妳說什麽？”
　　女孩說：“燕姐姐說的，我們是主人造出來的。”
　　羋壓聽得目瞪口呆：“造……造人？”
　　“嗯，”女孩說，“燕姐姐說的，我們都是用血池裏的血肉造出來的。主人用壹個風神後代的精魂混合血池中的精華造了燕姐姐，所以燕姐姐有生命也有感情。而我的心只是壹塊‘雪魄冰心’，所以雖然有生命，卻沒有感情。”
　　羋壓訥訥道：“沒有感情？”
　　“是啊。”女孩說，“燕姐姐這樣跟我說的。餵，妳別老顧著說話，吃點東西啊。”見羋壓神情頹廢，她道：“要不要我餵妳。”
　　“啊？”羋壓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不好吧。”
　　女孩卻已經夾起食物：“張嘴。”羋壓張開口含下了食物，突然覺得臉上火辣辣的，說：“不要，我自己吃。”從她手中接過筷子，碰到她手指的時候，只覺得她的皮膚壹片冰涼。
　　“妳的手好冷。”
　　女孩哦了壹聲，說：“是嗎？”
　　“嗯。”羋壓說，“不會是生病了吧？”
　　“不知道，我骨頭裏像有壹團火在燒。主人說那是什麽重黎之火的火氣入骨。”
　　羋壓大吃壹驚：“對了，那是被我傷了，妳主人沒幫妳治療嗎？”
　　“主人幫我拔了箭，我在血池泡了壹下，換過了傷口的血肉就好了，但那火氣卻還在。”
　　羋壓有些歉然：“要是我現在功力還在就好了。要不這樣吧，妳跟妳主人說，讓他恢復我的功力，我幫妳把火氣吸出來。然後他再困住我好了。”
　　女孩怔了壹下，說：“妳不是我們的敵人嗎？為什麽要幫我？”
　　“妳又不是壞人。”
　　“我不是壞人……”女孩嗯了壹聲，說道，“妳別老是說話，快點吃吧。”
　　羋壓又扒了兩口，說：“吃完了。”
　　女孩不再說話，收拾了東西就要出去。
　　羋壓叫道：“妳就這樣走了啊？”
　　對方卻不理會他，羋壓忙又道：“妳至少告訴我妳叫什麽名字！”
　　女孩猶豫了壹下，終於道：“我叫寒蟬。”
　　“我叫羋壓……”寒蟬沒停下腳步聽羋壓的回答，但還是記住了這個名字。
　　寒蟬走出山洞，路上遇見燕其羽，只見她正拿著壹枝羽箭發呆。寒蟬想起那天燕其羽回來的情景：就是這枝羽箭牢牢釘在她肩頭上，她在血池整整泡了六個時辰才把傷口治愈。
　　“燕姐姐，肩膀還在疼嗎？”
　　燕其羽聽到寒蟬的話，回過神來：“沒，沒有。”然後收起羽箭，掉頭就走。
　　“姐姐！”
　　“嗯？”燕其羽停下腳步。
　　“我們……我能變得和妳壹樣嗎？”
　　“和我壹樣？”
　　“嗯，有壹次我看見妳眼睛裏滴下水來，我卻沒有那個。妳會嘆氣，我也不會。”
　　“妹妹，那個東西，有沒有都無所謂。”
　　“可是……”
　　“別胡思亂想了。”
　　“我知道了。”
　　燕其羽背向寒蟬信步而走，驀壹擡頭，卻是壹個長滿芳草的谷口，吃了壹驚：“我怎麽會到這裏來！”她轉身要走，只聽谷中壹個清脆的聲音道：“既然來了，為何過門不入？”
　　燕其羽聽見，猶豫了壹下，把手中的羽箭丟在地上，步入谷口。
　　這是這座大山中的壹個小谷，燕其羽壹路走來，腳下長滿了草木荊棘，但她踏步過來，草木荊棘自動讓路。來到谷中，只見中央長著好大壹棵桃樹，桃樹下坐著壹人，清如春水，秀如新竹，正是江離。
　　燕其羽環顧了壹下這個生機勃勃的小谷，道：“上次來的時候，這裏還是壹片光禿禿的死地，妳……”她看了壹眼江離被“肉靈縛”縛住的雙腳：“妳怎麽可能還有這樣的力量！”
　　江離淡淡道：“我只是隨手播下了壹些種子罷了。”他看了燕其羽壹眼：“今天怎麽有空光臨這個小谷？”
　　燕其羽道：“我壹時失神，信步走到這裏罷了。”
　　“是麽？”江離道，“仇皇大人雖然能通過這‘肉靈縛’感應到我身體的狀況，但並不能通過它來知曉我的想法。這座小谷現在是我的天下，妳說什麽都不必怕會傳到仇皇大人那裏。”
　　燕其羽冷笑道：“我對主人忠心耿耿，為什麽要怕被他聽見？”
　　“是嗎？”江離看了她壹眼，道：“妳和羿令符交過手，是吧？”
　　燕其羽壹震，下意識地摸了摸肩頭已經吻合了的傷口，道，“妳怎麽知道的？”
　　江離道：“原來還不止壹次。”
　　燕其羽咦了壹聲：“妳……”
　　江離道：“妳不要亂動。”左手輕輕敲了敲桃樹，桃樹飛射出壹根桃枝，射向燕其羽的後腦。
　　燕其羽壹閃避開：“幹什麽！”
　　江離道：“不要動，我現在沒有跟妳動手的理由。”跟著又敲了敲桃樹，再次向燕其羽射來壹根桃枝。燕其羽估摸那桃枝的來勢不足以傷害自己，便不避開。桃枝打下她的壹根頭發，化作壹片羽毛。桃枝碰到羽毛，隨即化作壹段枯枝。
　　燕其羽壹怔，看著那截枯枝，臉色壹變。只聽江離道：“這片羽毛附有‘死靈訣’的氣息，那可是有窮氏箭法中最可怕的招數。不過死靈訣只能攻擊壹次，這片羽毛已經沒害處了。嗯，不知為什麽，壹向心如鐵石的羿令符竟然會手下留情。”
　　燕其羽道：“他！他什麽時候動的手！”
　　江離道：“這我就不知道了。嗯，他們已經來到血谷外了嗎？”
　　燕其羽點了點頭，道：“不過妳別想他們能鬥得贏主人！”
　　江離道：“妳要真是這麽想，今天來這裏幹什麽？”
　　燕其羽轉過身去，背對著江離：“我說過，我只是失了神，才走到這裏！”
　　“那毒火雀池那次呢？”江離道，“妳偷偷到毒火雀池去，好像不是仇皇大人的命令吧？”
　　燕其羽腦中竟然浮現逃跑的念頭，背後這個年輕人太可怕了，竟然好像把自己看得通透。
　　“我猜，妳到毒火雀池只怕是為了借助朱雀的力量來擺脫血池的控制吧？不過妳只怕弄錯了。”江離道，“就算是朱雀也不能幫到妳啊。因為仇皇大人並非用邪靈植入妳的體內，他能控制妳，是因為他掌控了妳的元嬰！”
　　燕其羽身子不禁微微發抖，道：“那我到底要怎麽樣才能……”說了這句話她不禁後悔了。
　　江離微微壹笑，道：“我說過，妳在這裏不用太過緊張。我雖然壹時沒法擺脫仇皇大人的牽制，但在這個小谷中，妳說什麽做什麽都不會傳出去的。”
　　燕其羽遲疑了很久，終於說道：“難道我真的永遠也無法擺脫他的控制？”
　　“那倒不是。有兩個方法。”江離道，“第壹個辦法就是仇皇大人主動解放妳，雖然這個不大可能。不過還有第二個辦法，就是讓他死在摧毀妳的元嬰之前。只要仇皇大人壹死，妳的元嬰就會自然解放，回歸妳的身體。”
　　“不可能！”燕其羽驀地轉過身來，道，“我知道妳說這番話是為了什麽！但是要我……要我背叛主人，我做不到。而且！他根本不會死！不可能有人能殺死他！妳不知道！在此之前，有過多少高手、有過多少妖怪來到這裏試圖毀滅血池，可是……可是他們最後全都成了血池裏的壹滴血、壹塊肉！”
　　“是嗎？”江離道，“但我的夥伴們和以前那些人、那些妖怪都不壹樣。妳自己也知道的，不是麽？”
　　燕其羽道：“他們的力量確實很厲害！可是，憑他們的力量還不足以毀滅血池。”
　　“確實，仇皇大人已經接近不死的境界了。”江離道，“我推測，如果順利的話，不破他們最後也只能重創他。不過……”
　　燕其羽冷笑道：“不過怎樣？”
　　江離道：“不過到了那時，我估計會有人介入。那才是我們最後的王牌！”
　　“介入？”燕其羽道，“誰？”
　　“都雄魁大人。”江離道，“就是仇皇大人的徒弟。”
　　和有莘不破不同，江離雖然對都雄魁、仇皇都沒有好感，但言語上還是顯得十分禮貌。
　　“主人的徒弟？那什麽也不濟！”
　　“妳可不要把都雄魁大人和妳相提並論。”江離笑道，“妳知道仇皇大人為什麽要龜縮在天山嗎？”
　　燕其羽心中壹動，只聽江離道：“雖然當年具體的情況我不清楚，不過逼得仇皇大人屍骨無存的，就是他的好徒弟、當代的血祖都雄魁大人。我曾在大相柳湖感應過都雄魁大人的氣勢，那種強橫，是壹種現在的仇皇大人也不能媲美的完美感。”
　　燕其羽怔怔道：“妳說那人比主人還強？”
　　“絕對！要不然當年他如何能夠弒師？”江離道，“除非仇皇大人能夠完全復活，否則絕對無法勝過他現在的徒弟。更何況都雄魁大人又經過了這麽多年的修煉，或許比當年更上壹層樓也未可知。妳知道嗎？妳偷偷去毒火雀池，雖然沒能如願，但卻可能因此泄漏了仇皇大人的壹些行蹤。至於妳們介入水族的無陸計劃，更是仇皇大人最大的失算。那時候都雄魁大人也在的。妳是血池生長出來的人吧？我不信都雄魁大人看到妳之後會無動於衷。只要他對妳的來歷有所懷疑，就壹定會來天山。”江離望向血池的方向：“這些年仇皇大人只怕無時無刻不想著向他的弟子復仇，他不死，都雄魁大人如何能高枕無憂？”
　　燕其羽似乎有些心動，然而突然語氣又變得倔強：“說來說去，妳都只是為了讓我相信妳們很厲害，要讓我相信妳們會贏，哼！不就為了我倒戈幫妳們麽？可是……我不會信妳們的！”說完撿起地上的羽毛，匆匆逃離這個不斷誘惑著她的小谷。江離默默地看著她離去，並沒有叫住她。因為他知道要讓燕其羽擺脫對仇皇根深蒂固的恐懼並不容易。
　　就在燕其羽消失在谷口的那壹瞬，江離精神壹振！他竟然發現燕其羽的影子壹陣扭曲！跟著竟然“分”出另外壹個影子來。
　　燕其羽不知道自己的影子發生了什麽變化，在谷口撿起羿令符的羽箭，壹路跑回自己的居處。她的居處也是壹個山洞，寒冷而幹燥。洞中除了兩張石床、壹塊水晶之外什麽也沒有。水晶中竟然鑲嵌著壹個長眠中的美少年！
　　燕其羽看著水晶內那個沒有壹點瑕疵的少年，眼淚竟然噗噗而下。
　　“姐姐……”寒蟬走了進來，“妳又哭了。”
　　“妹妹……”燕其羽突然壹把把她抱住，卻不說話，只是哭。
　　“姐姐，為什麽妳的眼睛會流下這些東西，而我的不會？”
　　“因為我們都是失敗的造物。”燕其羽抽泣道，“我們都是主人造出來的身體。可是主人並不滿意。”
　　“川穹哥哥也是嗎？”
　　“川穹和我們不同。我們還是胚胎的時候主人就已經放棄了把我們作為他復活的身體，而川穹，他是主人最滿意的身體，所以主人抑制了他靈魂的成長。”燕其羽哭道，“我是最早被主人放棄的，所以我算是成長得最完整的壹個人。妹妹，妳從壹個胚胎長到這麽大還不到三個月，雖然主人不知用了什麽辦法讓妳能夠說話，但人類的情感，卻不是能夠植入的……”
　　寒蟬道：“川穹哥哥呢？”
　　“川穹……主人直到最近才放棄他，所以他連靈魂都沒有，他只是壹個殼。我們三個人裏面，他或許是最可憐的。”
　　“那主人不會用他的身體來復活了嗎？”
　　“應該不會。”燕其羽撫摸了壹下水晶，水晶中的少年睡得那麽安詳，“他的身體這樣美麗，可主人卻嫌他不夠雄壯，主人已經找到更好的根骨了。”
　　寒蟬的眼光轉動了壹下：“是羋壓嗎？”
　　“不是。”燕其羽回答的時候並沒有看寒蟬，如果她看見了寒蟬的眼睛，那她也許會大吃壹驚：壹向冷淡得如天山上萬古峭石的寒蟬，此時的眼睛竟然流轉著起伏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