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後羿後人的悲劇
山海經密碼 by 阿菩
2018-10-1 15:10
大風堡無爭廳,壹叢蕙棠(《山海經》中的壹種香草)在角落裏靜靜地生長著。
雖然失去了有窮之海,雖然失去了銅車隊,雖然失去了大部分貨物,但有窮商隊並沒有完全失去信心。只要羿之斯還在,壹切仍然有希望,壹切皆有可能。
羿之斯的呼吸漸漸平緩,似乎完全沒有註意到羿令平輕輕走進了無爭廳。他的兒子凝視了他壹會,似乎想說什麽,但終於垂下了頭,緩緩地往門口退去。
突然,壹閃奇異的色彩晃亮了羿令平的眼睛。羿之斯的頭頂,有壹團忽明忽滅的光華。“難道這就是爹爹說的九天神珠?”羿令平突然想起了石雁,想起了她的期盼,也想起了她對自己的體貼。他摸了摸懷中的匕首,那是虞夏之際流傳下來的寶物,利可斷金,功能辟邪。石雁堅持讓他帶著,貼身收藏。“小心些,我總覺得,今晚會發生壹些不好的事情。”這是臨別時石雁的叮囑,回想起她說這句話時那種關懷備至的神色,羿令平就會感到壹種莫可名狀的溫馨和自豪。
“她說只是看壹看的。”羿令平猶豫了壹會兒,走近前來,看父親時,五官朝天,額頭隱隱呈現青紫之氣,知道至少還要兩個時辰才能回過神來。他躊躇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那團光華。突然壹切光芒都消失了,無爭廳中陡然暗了下來。
“唉——”
父親這聲長長的嘆息在羿令平耳中卻如同雷轟電鳴。黑暗中他看不到父親的臉,只覺得那嘆息聲中飽含著傷心和失望。
“為什麽是妳?為什麽真的是妳?”
看著龍爪禿鷹精神奕奕地振翅高飛,羿令符微微有些疲倦。大蛇親熱地湊上來,親昵著他的臉頰。羿令符信任地對它笑了笑,閉眼睡去。
“妳為什麽這麽做?”羿之斯怒吼著,“劄羅到底許了妳什麽,竟值得妳背叛商隊、背叛家族、背叛父兄?!”
羿令平緊咬著嘴唇,全身發抖,不知是緊張、是痛苦,還是害怕。
“妳毀的不僅是自己的品行,妳還把所有親人的信任、族人的敬愛、朋友的尊重乃至敵人的畏服都壹並丟光了!妳以後叫我和妳哥哥怎麽信妳?讓蒼、昊、旻、上四長老怎麽服妳?讓有莘不破和江離怎麽看得起妳?就連劄羅——本應是妳敵人的強盜——也根本不會把妳當回事!壹個可以收買的敵人在他眼裏根本就不值壹提!妳丟掉的不是有窮之海,而是妳的前途,妳的未來,是妳作為壹個男人的資格!”
羿令平緊咬著嘴唇,全身劇烈地發抖,不知是緊張、是痛苦,還是害怕。
“天啊!我羿之斯作了什麽孽?生下妳這不肖子!我有何面目面對有窮?有何面目面對族人?有何面目面對列祖列宗?!”
羿令平緊咬著嘴唇,全身異樣地發抖,不知是緊張、是痛苦,還是害怕。
“為什麽妳不學好?如果妳有妳哥哥的十分之壹,我……”
“夠了!”羿令平突然擡起頭來,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淡綠色的光芒。羿之鷹眼練到壹定境界,眼神的光芒會有各種異象,這不奇怪。但羿令平的鷹眼壹直都沒有練成,這種綠色光芒的波動,卻是走火入魔的前兆。但是這光芒在黑暗中卻顯得那麽詭異,羿之斯陡然感到,這個壹直以來畏畏縮縮的小兒子,身上正發出壹種令自己難以忍受的氣勢。
羿令平聲嘶力竭地大叫道:“我知道我不好,我知道我不肖!我不如哥哥,我從小就不如他!有窮最烈的風馬,是他馴服的;荒原最殘暴的貍力(《山海經》中的豬狀怪獸,腳後有突起),是他射殺的;商隊最大的危機,是他化解的!族人們把最好的藏酒獻給他!武王用最高的榮譽封賞他!箭神將最強的弓箭傳授他!就連本來只屬於妳的幻獸龍爪禿鷹也親近他!就連商國最溫柔最漂亮的女人,愛的也是他。
“他永遠都是最好的,最強的,最勇敢的,最瀟灑的。他是妳最好的兒子,是妳最驕傲的兒子!就算他害死了媽媽!就算他害死了那個商國最溫柔、最美麗又最愛他的女人!就算他害死了自己還沒出世的兒女!他仍然是妳最好的兒子,最驕傲的兒子,永遠永遠的兒子!”
羿令平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但這腔調卻令羿之斯更加難受:“我呢?我什麽也不是,我從來就什麽也不是!我是他的弟弟?他是天上的日月,永遠照耀著別人,被人捧著,愛著,甚至歌唱著!我卻永遠縮在角落裏,連墳墓邊的鬼火都不是!人們甚至不會把我遺忘,因為他們從來就沒有記得我!我是他弟弟?我和他同樣是妳的兒子?盡管他失蹤了,妳仍然悄悄地在為他打造新的車隊,可我卻仍只是商隊中的壹介使者——也許永遠是壹介使者。在他面前,我連他的跟班都不如!我連妒忌他的資格都沒有!”
羿令平越說越激動,漸漸涕流滿面。羿之斯卻聽得懵了,呆了,如失神,如落魄。耳邊繼續傳來小兒子痛苦的聲音:“既然我不肖,妳為什麽要把我生下來?我也想像妳們壹樣,做壹個勇士,做壹個箭豪,做壹個英雄!可為什麽我做不到?我是壹個賤貨!壹個長不大的鼻涕蟲,只懂得每天躲在那個生我出來的女人懷裏。我不像他,那個整天和妳騎馬並驅的男人——那個我管他叫哥哥的男人!那個到了哪裏都能造成轟動的男人!可是,這個男人卻把這個女人給害死了!我恨他,也恨妳!恨所有的天地鬼神!為什麽要讓我們做兄弟!為什麽要讓我們做父子!為什麽不能讓我只是那個女人的兒子?”
雖然羿之斯有鷹眼的異能,但重傷之余早已和常人壹般,黑漆漆的夜裏,站在對面的兒子他連容貌也看不清。羿之斯只能用耳朵聽著,聽著,到後來耳朵嗡嗡直響,但那錐心揪肺的話仍壹字不漏地傳進耳中。突然,羿令平的聲音變得柔靡起來:“只有她能安慰我,只有她才能讓我快樂,只有她才能讓我忘記在這個世界上的所有痛苦,盡管她只是壹個妓女!”羿之斯突然全身壹震,壹種不祥的預感閃過腦際。
羿令平忘情地抒泄著,仿佛已經忘記了周圍的壹切,忘記了父親的存在,癡癡道:“只有在石雁身上,我才找到自己的存在,才找到……”聽到石雁那個女人的名字,羿之斯繃緊的神經突然全線崩潰,他近乎呻吟地試圖打斷兒子的話頭:“不!不行!這個女人,妳,妳不能……”
“她曾是妳的女人,對不對?”羿令平的聲音出奇地平靜,平靜得讓羿之斯感到可怕,“這我知道。她在利用我,這我也知道。甚至連她在騙我我也知道。可當她在床上告訴我,我比妳還強的時候,我什麽也不管了!我要她,我需要她,我需要這樣壹個女人來騙我!我需要壹段這樣的感情來自己騙自己!”
“無爭廳那邊,好像壹點兒動靜都沒有。”江離有些憂心地說。
“不是沒有動靜,是我們離得太遠。”有莘不破道,“如果真如我們猜測的,臺侯要引出內奸,當然要制造壹個完美的陷阱讓他來鉆。”
“但他把所有人都遠遠遣開,萬壹有變,我們連救援也來不及。”
“現在好像變成妳在擔心了,剛才妳還對臺侯信心十足的樣子。”
“那是因為平靜得太久。按理,如果內奸真的上當,現在早就應該出現了——妳看,天都快亮了。”
有莘不破望向東方,天空並沒有壹點發白的地方,壹切黑乎乎的,連月亮也躲了起來,破曉之前,比子夜來得更暗。他回過頭,隱隱見到江離掌中壹叢微微發光的香草。
“這是什麽?”
“這是孿種蕙草,唉,不知以我現在這點殘存功力能不能催生它……”
無爭廳黑得對面父子不相見。
兩個人靜靜地對立著。做兒子的話已經說完,做父親的卻還不知說什麽好。沈默了不足壹頓飯的時間,兩人都覺得似乎過了十年。
羿之斯想找點話來打破沈默,卻越想越傷心;羿令平不敢說話,壹陣瘋狂的獨白過後,冷靜下來的他只剩下後悔與害怕。他們父子倆有多久沒有真真正正談過心了?也許從來也沒有過。羿之斯第壹次發現自己是這麽不了解兒子,而在羿令平眼中,父親永遠都那麽深不可測——不可測到可怕的地步。
夜黑得越來越厲害,羿令平也怕得越來越厲害。他突然想起九歲的時候,他在亳城(現在的山東曹縣)和壹個巨賈的小女兒玩家家酒,被父親看見,壹巴掌甩得自己左耳出血。從那時候起,他就對這個本應最親近的男人埋下了恐懼的種子。
夜黑得越來越厲害,羿令平也怕得越來越厲害。他薄弱的意誌已經被恐懼逼到了崩潰的邊緣。他突然聽到羿之斯深深吸了壹口氣——他記得,每當父親決定對敵人動手的時候,就是這樣子的。他的手,無意識地摸向胸口。
羿令符抱著銀環蛇,鼾聲微作。
羿之斯露出壹點沒有聲音的笑容,伸出手,想去拍拍兒子的肩膀。突然寒光壹閃,心肺之間壹陣劇痛,羿令平怪叫壹聲,像逃避惡魔壹樣逃跑了。
羿之斯伸出去的手停滯在半空,再也收不回來,就像那漸漸遠去的兒子壹樣。突然間他眼前壹黑,終於倒了下去。
羿令平不住腳地逃著,不知逃了多遠,不知逃向哪裏,甚至不知在逃避什麽。那壹刀刺進去,連鮮血也來不及噴出,他已經逃走了。壹直逃到四肢無力,壹直逃到東方發白。終於他跪了下來,背對著太陽,失神地跪著。
父親怎麽樣?死了嗎?自己的惡行暴露了嗎?以後的路,該怎麽走?突然間,他只覺得天地茫茫,卻無自己立足之地。
“嗨!抓到兇手沒?”有莘不破的壹拍讓羿令平嚇了壹大跳。
“沒抓到兇手嗎?那也不用這樣子。算了,以後我們總能抓到,快先回去看看臺侯!他只怕不行了。”他也不由分說,拖了羿令平就走。回過神來的羿令平,臉上什麽表情都有,但有莘不破卻未看到。
羿之斯還沒有死,匕首沒有拔出來,血也不再流,壹個巨大的花苞緊緊貼著他的胸口,代替他的心臟壹起壹伏。羿令符哭倒在他腳邊。江離壹手搭著他的脈搏,臉含哀淒。眾人環列成半月形,默默而立。
壹路上恐懼、悔恨、怨艾、無奈,但見到垂死的父親,羿令平突然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了,心中什麽想法都消失了。他呆呆地站在那裏,仿佛壹具木偶。有莘不破輕聲道:“還站在門口幹什麽?”輕輕壹推,竟把他推得跌在父親的腳邊。
羿之斯緩緩地睜開眼睛,看見匍匐在腳邊的兩個兒子。他艱難地伸出手,輕撫了壹下小兒子的額頭,驚得羿令平像小鹿壹樣倏然擡頭。
羿之斯咧嘴壹笑,這種溫和的笑容,羿令平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了。他慢慢平靜下來,眼淚也慢慢地流了下來。
“是我不好,我,我從來不知道,怎麽,怎麽做好壹個父親。”他說了這幾句話,臉上湧現淡淡的紅潮。江離知道不該讓羿之斯多說話,這樣只會加速他的死亡,但是他剩下來的這點生命,已經沒有比和兒子說幾句話更有價值的事情了。
“妳也許自己覺得不如哥哥,但,在,在我心中,妳們永遠是壹樣的。好、好孩子,壹直以來,我牽掛得最多的,其實是妳啊……”羿之斯喘著大氣,再也說不下去,羿令平抽噎起來,緊緊抱住父親的腳,真想馬上死去。
羿之斯的另壹只手向大兒子伸去,卻停滯著伸不出去,羿令符壹把抓住,緊緊地抓住。看著兒子的眼睛雖然充滿了悲傷,但淚水後面蘊涵的神采卻遠勝自己當年,他知道小兒子說得不錯,這個男人不但是他骨中之骨,血中之血,而且是他永遠的驕傲。
“能看到妳重新振作,我,很高興。無論將來,再發生什麽事情,妳不能再次倒下,答應我。”
看到羿令符含淚點頭,他又把目光轉向有莘不破,卻不說話。
有莘不破指著羿令符道:“妳要我幫他?”羿之斯的眼神否定了。
有莘不破又道:“妳要我照顧商隊?”羿之斯的眼睛笑了:“他們,都是我的子弟。幫我帶回有窮去。讓令符,幫妳。”四大長老都吃了壹驚,羿之斯如此說,等於把商隊的領導權傳給了有莘不破。
有莘不破撓撓頭,不解地道:“這件事情令符兄也能勝任啊!而且更合適,對不對?”
羿之斯不答,但眼神中全是期盼的神色。
“好了好了,我答應妳。”剛說完這句話,他突然跳了起來,叫道,“我懂了,妳,妳知道我是誰?”羿之斯又壹次笑了,笑得仿佛是逮住壹頭小老虎的老狐貍。他把頭轉向江離,又看了看羿令平。江離道:“我知道了,我答應就是。”
羿之斯欣慰地閉上了眼睛,隨即又睜了開來,虎門炯炯,閃爍著羿之鷹眼最後的光芒,他的精神,他的氣勢,仿佛瞬間回復到最鼎盛的狀態:“妳們記住,不用替我報仇!因為能殺死我的人,只有我自己。”
在眾人的嗟愕中,羿之斯迅疾無倫地按向心口的刀柄。花苞暴綻,開出壹朵血紅色的大玫瑰。眼睛,卻永遠地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