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李雲龍的傷口恢復得很快，先是臉上的貫通傷長好了，他可以開口說話了，前些日子不能說話，差點兒憋出毛病來。在田雨的眼睛裏，李雲龍是個很聽話的傷員，她壹直很疑惑，這麽聽話的傷員怎麽阿娟還護理不好呢。田雨發現這個首長平時脾氣很隨和，惟獨見不得武田治郎醫生，這個日本醫生壹走進病房，他就怒目相視，拒不配合治療，有時還罵些難聽的粗話，幸虧武田治郎聽不懂，後來院長請武田治郎回避了，由別的醫生來治療，首長才安靜下來。

　　為此，田雨問過李雲龍：首長，您為什麽不喜歡武田醫生呢？是他給您做的手術，他的醫術是我們醫院最高明的。李雲龍哼了壹聲：老子又沒請他做手術，也就是當時我不知道，要知道是他，早把他攆出去了。這是為什麽？田雨問。日本人沒好東西，抗戰時，我那個團從來不要日本俘虜，抓住活的就槍斃。為這事我還受過降級處分，處分就處分，再抓住我還是照樣槍斃。可是武田醫生和那些法西斯分子不壹樣呀，他加入了反戰同盟，是反對法西斯的呀。那就更該槍斃，他連軍人的氣節都沒有，咋壹被俘就投降了呢？我倒佩服像山本壹木那樣的日本軍人，好歹還算條漢子，軍人嘛，就該戰死沙場，壹被俘就投降算什麽軍人？這種人留他幹什麽？槍斃算了。

　　田雨禁不住樂了：首長，照您這麽說，被俘投降的是沒有氣節，該槍斃，負隅頑抗的雖說有氣節可也該被消滅，總之都得死。李雲龍斬釘截鐵地說：對，對付日本人就該這樣。首長，您聽說過日內瓦公約嗎？田雨問。沒聽說過。真沒文化。田雨有點兒放肆地說。要是別人這麽說，李雲龍早就蹦了起來，他最怕別人說他沒文化，可這話從田雨嘴裏說出來，李雲龍就沒脾氣了，他不吭聲了。對不起首長，我和您開玩笑呢，可不許生氣。田雨也不好意思了。沒事，是沒文化嘛，我承認。等全國解放後我也要去上學，不能總這樣。別看我沒文化，可我也有知識分子朋友。

　　十壹縱隊的副政委趙剛是我的老搭檔，那小子可是正牌大學生，世界上的事沒他不知道的，我們壹起混了八年，多少也囂出點兒文化味來。文化這東西，像……像個香爐，妳要老守著香爐，還能不熏出點兒香味來。李雲龍又來了精神。田雨好奇地說：那個趙政委給您熏出點兒什麽香呢？多了，多了，那小子喜歡詩，教了我不少，不過大多數記不住了，有的還記得，聽著，我給妳背壹段兒。田雨拍掌笑道：好呀，快背。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裏分摩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唉？他娘的，下面想不起來啦。李雲龍不好意思地說。沙場秋點兵……田雨告訴他。對，對，看我這記性。我說小田呀，妳也懂詩？我還真沒看出來。

　　李雲龍說。田雨不以為然地翻翻眼皮說：那還是我五六歲背的。喲，大知識分子呀，我這可是聖人面前念《三字經》啦。別這麽說，首長，您背詩詞不怎麽樣，可您能打仗呀，這就是本事。壹提起十壹縱二師，誰不知道？主力中的王牌，真棒，好多被俘的國民黨軍官還打聽您呢，說趙莊阻擊戰那次可打出二師的威風來，硬是沒讓五軍跨進壹步。背詩算什麽？和您指揮壹個師比，那可真是小兒科啦，您是英雄呀，英雄莫問出處。田雨對李雲龍由衷地崇拜。美人的崇拜可不是常有，李雲龍頓時覺得自己形象高大起來。當然，必要的謙虛還應該有，他大度地揮揮手說：互相學習，互相學習，小田呀，勝利以後妳打算幹什麽？想去上大學，完成學業，您呢？當然還在部隊幹，離開部隊我什麽也於不了，再說部隊總要有人幹，總不能都走了？將來我老了，幹不動了，讓我兒子來接班。首長，您兒子多大了？李雲龍頓時泄了氣，小聲嘟囔著：現在還沒有，不過……將來會有。

　　他心裏說，這得看妳同意不同意了。田雨心裏想，這個首長蠻有性格的。李雲龍近來心情不錯，他突然發覺自己這個光棍身份現在簡直是塊金字招牌，因為這個身份使他具備了追求女人的權利。試想，若是現在已經有了老婆，再去追求美人，那非犯錯誤不可。李雲龍想告訴天下所有的男人，還是晚點兒結婚好，那樣妳的選擇余地就大了。這個田雨就是我將來的老婆。他斬釘截鐵地得出這個結論。至於田雨怎麽想，他可不管，那是她的事。他自己認準的事，就要義無反顧地做下去，其實他根本沒有和女性打交道的經驗。不過這沒關系，情場和戰場差不多，李雲龍身為壹個出色的戰術家，懂得欲擒故縱的謀略。

　　壹個女人好比壹個重兵防守的制高點，當然不能蠻幹，妳先要掃清外圍，收集情報，搞清它的兵力、火器配備、甚至敵方指揮官的經歷和愛好，情報收集的越豐富，妳獲勝的把握就越大。妳可以調整兵力以己之長克敵之短。還有壹點，就是要做到戰術目的的隱蔽性，進攻時機的突然性。沒有隱蔽性就不會有突然性。李雲龍匯總了壹下情況，田雨的家世，是否戀愛過，包括組織上三次給她介紹對象的情況和田雨當時的態度，心裏便有了底。心說，這就對啦，那時我還沒來嘛，她當然要拒絕啦，她在等我呢。李雲龍同趙剛通了電話，趙剛的部隊剛剛打進了南京總統府，趙剛坐在蔣介石的辦公桌上和李雲龍通話。好呀，老李，才幾天沒見，妳倒長出了花花腸子來啦，就為這事才和我通話？妳狗日的重色輕友，妳別說啦，那姑娘我見過，我看著都眼熱，就是沒機會。妳小於運氣不錯，要不是負傷哪兒找這機會去？我都想負傷啦，什麽？教教妳？他媽的，妳把我當什麽人啦？好像我是西門慶似的，專在這上面下功夫？妳我兩條光棍，誰比誰有經驗呀？等等，我想想……晤，首先，和人家說話時眼睛最好裝作漫不經心地看著別處，別色迷迷地盯著，那樣很容易把人家看毛了，把妳當色鬼。她怎麽稱呼妳？首長？不行，這稱呼得變變，太嚴肅了，首長幹這個，有點以權壓人，搶男霸女之嫌。妳得把輩分拉平了，妳要當了這個“首長”，那別的角色就不好扮啦。對了，妳少跟人家談什麽唐詩宋詞，妳差得遠啦，多談談打仗的事，這才是妳的強項，只有英雄才配得上美人。行了，妳有完沒完？我正忙著呢，不和妳扯淡了，我掛了……我說小田呀，別老首長首長地叫好不好？我就不愛聽這個，咱們是革命隊伍，官兵平等嘛。李雲龍按照趙剛教的那樣，開始把輩分往平裏拉。那叫什麽呢？田雨說。叫老李吧，這麽著隨便點。喲，我可不敢，也太沒大沒小啦，領導要批評我的。沒關系，就這麽叫，革命隊伍裏就是沒大沒小，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再說了，我老家還有個妹妹，和妳差不多大，咱們應該是平輩。聽妳這壹叫首長，我咋覺著大出妳好幾輩似的，怪別扭的。李雲龍撒了個小謊，他家鄉哪有什麽妹妹，不過他那個村子裏彼此都沾親帶故，能稱得上表妹的人倒也不少。田雨倒也大方：那我可叫妳老李啦，妳不許生氣啊，老李呀。

　　哎，小田……真好玩，老李，我覺得妳挺有意思，都當師長了，還壹點兒架子都沒有，不像有的首長，啊，壹見我們這些小兵，臉就繃得嚇人，好像比毛主席官還大。那是豬鼻子插大蔥——裝象（裝相）呢。老李，我不拿妳當首長，妳也別拿我當小丫頭，咱們就算好朋友吧，妳同意嗎？沒問題，別說交朋友了，拜把子都行。老李，好朋友之間就該說心裏話，我告訴妳，我正煩著呢，這話我只和妳壹個人說。田雨桃花般的臉上帶著幾分憂郁。別發愁，有事和我說，不信天還能塌下來？李雲龍壹副大大咧咧的樣子。等妳傷好了，我調到妳們師去好嗎？我不想在醫院幹了，羅主任找我談三次話了，非讓我解決“個人生活問題”。妳說，部隊不是有紀律嗎？“二六八團”也沒說是男是女呀，我哪樣也不占，幹嗎非逼我嫁人？還說這是組織上對我的考驗，不然會影響政治前途的，反正我在醫院是呆不下去了。

　　豈有此理，這還有強迫的？這不是以權壓人嗎？別理他，管他什麽首長，就是咱們野司司令員來也不行，我李雲龍也敢和他理論理論。這是共產黨的隊伍，不是國民黨的隊伍，誰敢欺男霸女，別管他多大的官，我都敢斃了他。李雲龍拍著桌子還真的憤怒起來。老李，妳真好，和妳交朋友算交對啦，其實，羅主任也不是壞人，只是有點兒太那個了，也未必是人家首長的意思。咱們說定了，等妳傷好了，把我調到妳們師去。這事可難辦，作戰部隊沒有女兵，天天要打仗，女孩子可不好安排。妳看，妳是壹師之長，連這點兒事都辦不成，我算白和妳做朋友了？想想辦法嘛。田雨耍起賴來。

　　辦法嘛，倒是有，除非……算啦，不說啦。哎呀，老李，求妳了，說嘛……李雲龍居心叵測地看了田雨壹眼說：別吵，別吵，讓我想想，過些天再答復妳。李雲龍架著雙拐，在醫院裏到處轉，見了誰都沒話找話地打招呼，他是閑的，從來沒這麽閑過。醫院還住著壹個負傷被俘的國民黨軍上校團長，李雲龍也主動湊上去搭話，問人家是哪個部隊的，那個上校報告了番號。噢，是楚雲飛的部隊……他驚喜道。長官認識我們楚師長？上校問。老朋友啦，我那把'勃朗寧'還是他送的，嘮，這身傷口也是他送的。

　　這小子，手夠黑的，老朋友好幾年不見了，見面二話不說就是壹炮，不過，我也沒欠他，還了他壹梭子，還不知他怎麽樣呢。中了兩發子彈，有壹發離心臟只有壹公分，差點就沒救過來。莫非長官就是李雲龍李師長？正是在下。久仰，久仰，張某久仰大名，楚師長常常念叨您，抗戰時，我也在第二戰區３５８團當連長，當時長官您就是名震晉西北了，咱們兩軍還配合作戰過。可這晉綏軍３５８團怎麽劃到第五軍去了？李雲龍問。我們楚師長也是黃埔生，和杜聿明長官有舊交，被杜長官編入第五軍了。哦，是這樣，楚雲飛這小子是個人物，到了第五軍，也不算委屈了他。說心裏話，妳們五大主力都是硬茬子，這可不是吹出來的。還真能打，我在孟良崮和７４師交過手，張靈甫算條漢子，可惜死了，不然可以交個朋友。

　　長官，我有壹事不明，不知能否賜教。請，直言無妨。我們楚師長從昏迷中醒來時，我正好在他身邊，他提起您時也是贊不絕口，聲稱妳們是好朋友，懷念之情，溢於言表，我們幾個老部下都很不理解，既是好朋友，怎麽戰場相見手下都毫不留情，非要置對方於死地呢？彼此打成這樣。還壹點兒不記仇，我很奇怪。李雲龍笑了：這不難理解，我們都是軍人，各為其主嘛。私交是另壹碼事，如果當時手軟了，我就不是李雲龍，他也不叫楚雲飛了，從戰爭角度講，我幹掉他，國民黨軍裏就少了壹位優秀的將軍。國民黨軍隊就垮得快些，反過來，也是此理。妳明白了嗎？戰場上的妳死我活並不影響交情，古人說得好，惺惺惜惺惺嘛。我明白了，長官，是朋友早晚還會相見，到那時“相逢壹笑泯恩仇”，我們畢竟都是炎黃子孫。

　　沒錯，我說過，國民黨軍的五大主力不是孬種，裝備好，火力猛，攻防兼備，單兵作戰能力強。打７４師時我就挺佩服，那野戰工事構築的真是行家，那麽短的時間，環形工事、掩蔽部、火力支撐點、連環地堡群，刷的壹下子就建起來了。坦率地說，拉出我們解放軍任何壹支部隊，單個較量，在人數相等的條件下，都不是對手。我們的裝備差，訓練也差，單兵作戰能力也不如妳們，可我們就是打贏了，這裏面除了戰略戰術的問題外，恐怕還是和妳們的政府有關。蔣介石幹得有點兒出格了，他那四大家族的錢夠多的了，還要斂？妳讓老百姓吃不上飯，政府腐敗成這樣，再好的軍隊也沒用。老弟，聽我的別跟蔣介石那老東西幹啦，等傷好了，跟我走，咱們壹塊兒幹。上校感激地說：解放軍的高級首長真是沒有壹點兒架子，我兵敗被俘時，也想過殺身成仁。作為軍官，被俘是恥辱，可是現在我想通了，這不是抵抗異族侵略的戰場，而是內戰，身為軍人，在自己的國土上和自己同胞打得妳死我活，實在是軍人的恥辱，我要好好想壹想。田雨怕李雲龍跌倒，在壹旁攙著他的胳膊，她小聲地問道：老李，這個軍官也是被俘的，妳怎麽沒有看不起他呢？妳不是很看重軍人的氣節嗎？傻丫頭，我和他都是中國軍人嘛，自家兄弟還有打架的時候呢，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戰場上刀兵相見，妳死我活，錯不在軍人，錯在蔣介石。

　　本來抗戰勝利，各民主黨派組織個聯合政府，共同參政議政，不是挺好的嗎？可蔣介石非要搞獨裁，這就不行了，這麽大壹個中國，總不能妳姓蔣的壹個人說話才算數，這不是太霸道了嗎？我看，蔣介石這個人的人品雖然糟糕；可國民黨軍隊還是支不錯的軍隊。他們的將軍都受過教育，有的還留過學，懂戰術，作戰也頑強。當年在抗日戰場上打了不少硬仗，長了中國軍人的威風。

　　所以對於這支軍隊，我是尊重的，戰場上的廝殺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但有壹點是重要的，大家都是中國軍人，政見不合可以戰場上拔刀相向，可坐下來能握手交朋友，要是有壹天再和日本人開戰，中國軍人還會共同對敵的，那才是中國軍人的氣節。田雨自參軍後，聽過各種報告，好像都沒有今天李雲龍的話有清風拂面的感覺，很客觀，很實在，很有人情味，不帶偏見，敢於亮出自己的觀點，絲毫沒有政治顧忌。他和敵被俘軍官的談話壹旦涉及軍事問題猶如在軍事學院中同學問的戰術研討，這樣的高級首長可真是少見。壹想到這個首長競屈尊和自己這個小丫頭交朋友，以老李、小田相互稱呼，真使田雨受寵若驚，人家老李是什麽人？紅軍時代就是主力團團長了，抗戰時又是獨立團團長，在１２９師都是響當當的人物，打過的仗恐怕連他自己都記不清了。說句不客氣的，人家老李這輩子打出去的子彈頭堆在那兒數數，恐怕比她田雨長這麽大吃過的大米粒還多，能交這麽個大朋友，田雨覺得很露臉，真有點兒高攀了。

　　像田雨這種從小養在深閨的姑娘，壹旦接觸了李雲龍這樣的男人，必然會產生巨大的好奇心和吸引力，這個單純的少女把什麽都想得很美好，惟獨沒想想李雲龍這個統兵上萬的大首長幹嗎這麽屈尊和她這個不懂事的小丫頭交朋友？這個首長幹嗎不和粗手大腳的阿娟去交朋友呢？天真爛漫的田雨近來心情極好，除了交上李雲龍這個朋友外，羅主任似乎也把她的個人生活問題給忘了，再也沒找她談話。田雨和壹般的小姑娘壹樣，有點兒高興事就喜歡和同宿舍的女伴傾訴，提起李雲龍也是壹口壹個老李，人家老李二七年就當了紅軍。

　　人家老李長征時過了三次草地呢。人家老李說他過草地時可沒吃草根皮帶，是吃青棵面過來的。早熟的女伴們壹聽到田雨的喋喋不休就偷偷扭過頭樂，心說這個傻丫頭白念了壹肚子的書，連這點兒小事都鬧不明白，看來大戶人家的小姐並不比老百姓家的孩子聰明。全醫院從院長政委到普通衛生員，誰不心裏明鏡似的？惟獨這個傻丫頭蒙在鼓裏。女護士們經常逗田雨：小田，妳聽說了嗎？李師長的老婆被日本鬼子抓到縣城，他就帶著壹個團把縣城打下來，日本鬼子想拿他的老婆做人質，他理都不理，下令開炮，把鬼子和他老婆壹塊兒炸死了，真夠狠的，以後誰還敢跟他？田雨壹聽就不高興了：我早知道這件事，這有什麽？誰讓她是老李的老婆？當老李的老婆就不能被俘，人家老李是什麽人？當年在晉西北也是個人物，那個農村丫頭既然嫁給了老李就不能往老李臉上抹黑，她手裏有槍，幹嗎不跟鬼子拼呀？大不了給自己留壹槍，哼，要是我……要是妳怎麽樣？女伴逗她。就把子彈都打出去，給自己留壹顆，寧死不當俘虜，這點兒氣節我還有，也省得讓丈夫為難。

　　再說啦，人家老李夠有情義的了，為了老婆就敢打縣城，換了別的男人，敢嗎？田雨是李雲龍形象的堅決捍衛者。餵！小田，妳知道那次李師長被降級是怎麽回事？殺人呀，硬是拿刀砍腦袋，聽說滿地的腦袋像西瓜似的亂滾，真嚇人……壹個女護士故意嚇唬田雨。我知道，老李告訴過我，那幾個臭土匪就該砍，老李那警衛員多棒呀，硬是死在幾個臭土匪手裏，不報仇還算是男人嗎？老李說那個犧牲的警衛員叫和尚，老李當時就哭了，老李什麽時候哭過？妳當像妳似的動不動就抹眼淚？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老李當時肯定是真傷心了，當然得報仇，降級也值啦，就這麽降級，人家老李現在不是還當師長嗎？和尚死的真可惜，老李說，以後再也不會有這麽好的警衛員了。妳看最近調來的那個小陳，壹副傻樣兒，他怎麽配當老李的警衛員？對了，我現在鄭重聲明，老李是我的好朋友，以後我不希望聽到有人說他的壞話，再讓我聽到，我就跟他急……田雨真的很不高興。

　　被田雨稱為壹副傻樣兒的警衛員小陳正在特護病房和李雲龍訴苦。李雲龍的前任警衛員在潘塘遭遇戰中陣亡了。小陳是個沒參加過戰鬥的新兵，最近被調來陪李雲龍養傷。他是個身高不足１，７米的中等個子，從農村入伍，沒見過世面，初來乍到，難免顯得呆頭呆腦。而滿腦子充滿對英雄崇拜的田雨壹見小陳便看他不順眼。哼，軍齡還沒我長呢，他也配給老李當警衛員？連和尚的壹個小手指頭也比不上，我看著都為老李鳴不平。田雨要是看誰不順眼，自然沒好氣，動不動就訓斥小陳，不是嫌他礙事，就是嫌他笨手笨腳幫不上忙。

　　身為新兵蛋子的小陳對田雨這個老兵敢怒不敢言。首長，小田護士咋老看俺不順眼呢？俺又沒招惹她？她不就比俺早入伍幾個月嗎？比首長架子還大。小陳對李雲龍告狀。李雲龍故做神秘地小聲說：別惹她，妳沒看見？我都惹不起她，我哪兒是什麽首長呀？住在這裏，她就是咱倆的首長。以後妳再看她進來，就趕緊躲出去，省得她訓妳，連我也跟著挨訓。小陳的倔勁上來了：俺才不躲呢，憑什麽呀？她有她的工作，俺還有俺的工作呢，俺就在這兒守著妳，看她敢咋樣。她壹個丫頭片子憑啥這麽兇？俺村的丫頭就沒這樣的，缺管教。

　　李雲龍豎起壹根手指放在嘴上：噓，小聲點兒，俗話說“好男不和女鬥”嘛，聽我的，不和她壹般見識，她來妳就走，我這兒沒事，妳出去遛遛，走遠點也沒事，我批準的，不算犯紀律。俺不愛出去溜達，沒勁。俺就守著妳，妳給俺講講打仗的故事。故事以後再講，有的是時間，現在不是養傷嗎？讓我自己呆會兒好不好？李雲龍有些不耐煩了，心說這小子真是塊榆木疙瘩，咋就不開竅呢。小陳是個壹根筋的孩子，他哪知道李雲龍的花花腸子，仍然倔的像頭牛：不，俺不走，守著妳，是俺的職責……他娘的，妳咋好說歹說就不開竅呢？讓妳走妳就走，磨蹭個啥？滾！給老子滾……李雲龍終於發火了。田雨走進門問：怎麽了，老李。沒事，沒事。

　　李雲龍眉開眼笑。最近，李雲龍的情緒有些低落，他的傷口雖已封口，可他天性好動。呆不住，動不動就把剛封口的創口弄裂了，鮮血又從繃帶上透出來，嚇得田雨直求他：老李，妳行行好，和我配合壹下行不行？照這樣下去，再有半年傷也好不了。他很懊喪，前些日子渡江戰役開始了，百萬野戰軍在壹千華裏的江面上強渡成功的消息使他捶胸頓足，楞是壹天沒吃飯，煩躁起來便沖著自己傷口較勁，用手去撕繃帶。還逮誰罵誰，罵院長，罵醫生，罵小陳，大家也都看出來了，除了田雨他看著誰都不順眼。

　　隨著上海、南京的解放，他的火氣漸漸平息下來，他知道鬧也沒用，誰讓自己命不好呢，偏在這要命的節骨眼上負傷，上海戰役開始時，他聽說二師擔任了預備隊，便認定是由於自己不在的緣故，哼，老子要是不負傷，這次怎麽也鬧個主攻。這下可好，等老子傷好了，國民黨早完蛋啦，老子子什麽去？他懊喪地想。要是沒有田雨，他的日子真沒法過了。快樂的田雨才不管他想什麽，既然李雲龍主動拉平了輩分，也就別怪田雨沒大沒小了。李雲龍的象棋水平屬於剛知道馬走日，相走田的初級階段，田雨的象棋水平和他比是半斤八兩，因此棋逢對手，兩人壹下起棋來，凈逗嘴了。來來來，小田，我來教妳下棋。喲，老李，我還是讓妳半邊車馬炮吧。田雨的小嘴也跟得挺快。當頭炮，年輕人要虛心。把馬跳，中年人應該成熟，老吹牛多不好。

　　田雨立刻還嘴。唉？老李，妳的炮怎麽沒支炮架就直接打過來啦？田雨不滿地說。這妳不懂，咱這是迫擊炮，不用炮架，妳虛心點兒行不行？李雲龍犯起規來臉都不紅。真賴，那我的車也可以拐彎走了，吃妳的車！喲，沒註意，不行不行，明車暗馬偷吃炮，妳吃車咋連招呼也不打？這步不算，把車拿來。李雲龍要悔棋。不是說好了不悔棋嗎？好歹也是個師長，說話還算不算話？就這壹次，就這壹次，要不，壹會兒也讓妳悔壹步……老李，有妳的電話，聲音很小，好像很遠的地方打來的。田雨走進病房說。李雲龍哩地竄出門，田雨抓起衣服追了出去。老趙呀，我壹猜就是妳，部隊到哪兒啦？李雲龍粗聲大嗓地對著話筒喊道。武夷山，快進福建了。老李，妳的傷怎麽還沒好？是不是有美人陪著，樂不思蜀了？趙剛的聲音很大。

　　李雲龍膘了壹眼旁邊的田雨，說：哪兒的事？別聽人瞎咧咧，咱老李正練童子功呢，能想別的嗎？算了吧，裝什麽柳下惠？連野司留守處的人都知道了，說妳壹見著人家姑娘，眼也直了，走道兒也不知先邁哪條腿了，脾氣改多了，平時的粗聲大嗓也沒了，說話都捏著嗓子，像京戲裏小生似的，整個壹個賈寶玉。我說，這話屬實嗎？難道威震晉西北的李雲龍也成了這副娘們兒腔？放他娘的屁，是哪個狗娘養的造老子的謠，我操……李雲龍瞟瞟田雨，便沒罵出來。我說也是，要是李雲龍都成了娘們兒，這世界上就沒漢子了。老李。事情進行得順利嗎？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啦，妳要這個山頭拿下來，可就給咱部隊掙了臉啦，也省得這麽多人惦記著。到時候咱老趙臉上也有光，就敢挺著腰板和人說，名花有主啦。誰摘走了？榮譽不是妳李雲龍的，是咱們十壹縱的。妳狗日的就別操心啦，咱老李打過敗仗嗎？有攻不下的山頭嗎？好，速戰速決，祝妳成功。快點兒歸隊，還有仗打。我掛了，再見！老李，看妳美的，又要進攻什麽山頭呀？田雨壹臉天真地問。軍事秘密，不能說。妳等著吧，總攻馬上要開始了。

　　李雲龍似笑非笑地說。啊，連好朋友都瞞著，真沒勁。田雨不滿地嘀咕著。那年秋天，李雲龍的傷終於痊愈了。他從野司留守處得知，野戰軍全力已進了福建。他心急如焚，坐立不安。作為師級指揮員，他心裏很清楚，三大戰役結束後，國民黨軍主力已大部被殲，渡江戰役後江南已無大仗可打，剩下的幾十萬國民黨軍已成驚弓之鳥。１９４９年２月中共中央軍委進行了全軍統壹整編，全軍編成壹二三四野戰軍。這種作戰編制近似於蘇聯二戰期間的方面軍，每個野戰軍下轄若幹個兵團，李雲龍的部隊被編入三野Ａ兵團。各大野戰軍渡江後，分頭日夜兼程向前追擊，原中原野戰軍現在改稱二野，直插西南，原東北野戰軍改稱四野，直取兩廣，原華東野戰軍改編為三野，進軍福建。戰線越伸越遠，全國解放指日可待。

　　這大大出乎中共領導層的意外，因為按本來對戰爭進程的估計，至少還應該有兩年時間才能推翻國民黨的統治。可現在勝利的日子已大大提前了。李雲龍很了解自己，他這前半輩子都是伴隨著戰爭走過來的，他的命運和戰爭結下了不解之緣，壹旦沒了戰爭，他實在想不出自己還能幹點什麽。管他娘的，這好比赴宴遲到了，大魚大肉就別想了，有點殘湯剩飯就不錯了，還有妳挑的份？先趕回部隊，把國民黨這點殘兵敗將收拾幹凈再說，鬧好了還能捎帶著把臺灣拿下來。

　　動身好說，拔腿就可以走，可是這裏還有件大事沒解決，那個不懂事的小姑娘田雨壹直蒙在鼓裏，成天還嘻嘻哈哈地和他攀交情呢，就差稱兄道弟了。李雲龍自付，該做的似乎都做了，外圍已全部掃清，下面就是總攻了，這次要是空著手回部隊，可真沒臉見弟兄們了，本來鬧個滿城風雨，誰不知道二師師長李雲龍正老著臉皮追姑娘，最後鬧個雞飛蛋打，啥結果沒有，臊眉搭眼回了部隊，別人甭說，趙剛那兒的挖苦話他就受不了。再說了，還是那句話，咱老李打過敗仗嗎？李雲龍蓄謀已久的總攻開始了。

　　小田，咱們認識這麽多日子，我還不知道妳有沒有對象呢？他單刀直入直奔主題。老李，妳是什麽記性呀？不是羅主任和我談過這個問題被我拒絕了嗎？當時妳還支持過我呢，妳忘了？我才１８歲，早著呢。田雨說。不早啦，該動動腦子了，晚了好男人就沒了，到那時後悔都晚了。沒了就沒了唄，有什麽了不得的？田雨還在嘻嘻哈哈。小田，不許嘻皮笑臉的，我和妳說正事呢。喲，老李，幹嗎這麽嚴肅？眼睛瞪得這麽大，我又沒惹妳……哼，妳當然惹我啦，妳就不該來護理我，那就啥事沒有了。

　　現在，妳就認倒黴吧，我得把妳帶走。李雲龍氣勢洶洶，好像田雨給他惹了多大麻煩。田雨高興地蹦了起來：真的？太好了，我早就不想在醫院幹啦，到作戰部隊多好，咱們講好了，妳得發我壹枝卡賓槍，到時候我端著槍照張相寄回來，還不把她們都羨慕死？沒問題，壹枝槍不在話下，可妳得答應我壹個條件。說吧，說吧，什麽條件都行。田雨興奮得臉都紅了。嗬，答應得還挺痛快，那我可說啦，妳聽著：我要妳嫁——給——我。李雲龍壹字壹句地說。

　　田雨像被什麽東西噎住了嗓子，她實在沒有這種心理準備，太突然了。好，給妳半個小時考慮，我就坐在這兒等著，快點兒。

　　李雲龍壹屁股坐下。田雨垂著頭，壹聲不吭，時間在壹分壹秒流逝……好了，半小時到了，妳表態吧。李雲龍站了起來。田雨紅著臉，慌亂地說：我還沒考慮好……李雲龍耐心地說：小田，說真的，我喜歡妳，從我第壹次看見妳就喜歡上了，我知道妳的條件高，人長得漂亮，又有文化。我呢，沒文化，老粗壹個，配妳是有點兒那個了，可我不傻也不笨，全國就要解放了，沒文化我可以去學，我就不信我老是粗人壹個？雖然我有這麽多缺點，可我這人從來沒有什麽壞心眼，我要和誰好，我會掏出心窩子待他，死也不會背叛朋友。

　　小田，如果妳願意嫁給我，我會壹輩子對妳好的，現在，我只問妳壹句話，妳喜歡我嗎？田雨不吭聲。不說話就是默認了，也就是說妳喜歡我。田雨慌亂地搖頭。噢，那是不喜歡？不……不……那就是喜歡了，那好，妳答應了。不是……李雲龍有點耐不住性子了：到底是同意還是不同意？妳痛快點兒行不行？如果妳不同意，我馬上就走，以後絕不再糾纏妳，妳說話呀。田雨擡頭看看李雲龍，眼睛裏競含滿了淚水。但她還是不說話。李雲龍二話不說，開始收拾衣物。

　　田雨呆呆地看著，嘴唇動了動，眼淚開始成串地滾落下來。李雲龍拎起背包，朝田雨點點頭說：小田同誌，妳不要為難，這種事當然應該兩廂情願。我說過，咱們是革命隊伍，在這個問題上，誰也不能強迫誰。謝謝妳的護理，我李雲龍無以報答，只能在戰場上多殺敵人，以此為報，再見！說完頭也不回地向門口走去。他有意把步子放得很慢，壹步壹步地接近門口，心裏壹陣顫抖，壹陣絕望，壹種前所未有的失落感牢牢地抓住了他，他感到，他的生命已經分裂為兩半，其中壹半已經失落在這裏了。他心壹橫，毅然伸出手去開門……等等……老李，請妳不要丟下我……求妳了……田雨突然傷心地哭了起來。李雲龍腦子裏轟地壹聲，渾身像遭了雷擊，他猛地轉過身，甩掉手裏的背包，張開雙臂：妳答應了？答應……答應……田雨哭著撲進他的懷裏。

　　李雲龍緊緊摟住田雨，猛地出了壹口長氣，說了聲：該死的黃毛丫頭，妳真嚇死我了……田雨把臉貼在他胸前，熱淚長流，抽抽搭搭地說：老李，妳太不夠意思了……我也喜歡妳，妳幹嗎這麽狠心要丟下我？……這太突然了，妳總要等我想想嘛，該死的老李，妳為什麽不早說呢？李雲龍仰天長笑，他猛地把田雨舉起來原地轉了壹圈：我說過，妳真是個聰明的姑娘，我就是那個最後壹個好男人，把我放過了，妳還不後悔壹輩子？田雨破涕為笑，用拳頭捶著李雲龍的胸說：老李，妳就會吹牛，妳是個壞男人，妳大概是蓄謀已久了吧？當然，我的血管裏流著妳的血，咱倆的血早都流到壹起了，妳還能跑到哪裏去？妳早該是我的嘛。

　　田雨忽然嚴肅起來：老李，請妳答應我壹件事。沒問題，壹萬件也行。我是從學校跑出來參軍的，我家的情況妳知道，禮數太多。我父母就我這麽壹個女兒，要是連我結婚都不跟父母講，就有點兒太不通情理了。我總應該取得他們的同意才行。

　　老李，請不要生氣，在這件事上尊重我的意見好嗎？李雲龍毫不猶豫地說：我同意，按妳家規矩辦。我要以未來女婿的身份請求妳父母同意讓妳嫁給我，好在江南現在已經解放了，咱們明天就動身。可是……我父母要是不同意呢？那我就像衛兵壹樣站在妳家大門口，等他們同意，他們不點頭，我就不走。李雲龍堅決地說。田雨真的感動了，她充滿柔情地在李雲龍臉上吻了壹下：妳真好，難為妳了，妳這個大英雄能這麽做，真讓我不知說什麽好。

　　補充：李雲龍應該是１９４８年加入華野的，不可能參加孟良崮戰役。